负一千种可能
负一千种可能
Last edited 2025-11-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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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ep 20, 20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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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总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,也就是说,你与他之间,只有负一千种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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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v 26, 2025 07:00 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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渡边健一郎发现一个仿生人闯进了他的家门。
老实说,这儿算不上是“他的家”。大战过后,城郊的房子大都十室九空,唯一住着居民的那间里也多半见不着人影——流浪猫狗,或者某种鼠头鸡身的嵌合体总爱在这些低层建筑中筑巢栖息,替早已逝去的屋主们糟蹋着沙发上残存的枕头与垫布。
当然了,渡边和这些不请自来的动物们不同,他目前还是一个体表少毛,直立行走的人类,至少在那个没礼貌的仿生人跌跌撞撞,冲破了摇摇欲坠的别墅门的那一刻,他还维持着广义上人类的形态。至于哪一天会受到辐射的影响,降格成“特殊种”,那尚未列入他操心的范围。事实上,他在那一瞬间操心的是:玛德,又得修门了,不然晚上绝对漏风漏得睡不了好觉。
不论如何,渡边得教教这个擅闯空门的小子什么叫做先来后到。他从扶手椅上站起身,向门口走去。面前正对着的电视机早已受潮,上头失真的图像永远卡在同一个频道。穿着玩偶服的主持人一手举着花花绿绿的价码,一手托着黑色的防尘面具,好像真有了那玩意就能免受辐射一样。鉴于这已经成为了渡边生活中少有的娱乐方式,他一般也不会特意花时间去抱怨。但今天不一样,有个大活人主动送上门供他消遣了。
渡边拎着那人几近及肩的头发,将他的脑袋提溜了起来,并为着他紧闭的双眼与略显苍白的面色皱了皱眉。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,一个身体孱弱的活人都完全等同于行走的大麻烦。他正诧异着指间头发顺滑的质感,毕竟,在这短食少用的年代,很难想象有人还有钱有闲打理头发。可就在这时,他瞥见了另一人颈侧印着的条形码——若不是渡边攥着他的头发,这点不起眼的小印记本该被遮得严严实实。原来如此,渡边想道,他可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小少爷,他本身就是个金贵的稀罕物。
一时间,渡边竟不知该拿这个仿生人如何是好。天晓得他背后是不是跟着几条鬣狗般的赏金猎人,或者他的出逃本就另有隐情。渡边只是个普通的拾荒者,不想惹上麻烦。也许现在,跨过这个躺尸的仿生人,去邻居家赶走几只飞禽走兽才是最优解。渡边烦闷地在原地踏了两步,却被突然响起的电视声吓了一跳。他走回去看了看情况,说来也怪,一成不变的商品广告变成了天气预报,长相甜美的女播音员脸上的笑容糊作了白花花的一片,却还是坚持播报着天气:“仙台市,晴转多云。”一个渡边未曾听闻的地名。他颇为不爽地拍了拍电视,试图弄清楚这玩意究竟出了什么毛病。电视十分配合地颤了颤,接着就停在了雪花屏上,气得他差点把这破烂一脚踹开。
他在客厅内又打了几个转,这才将目光落回了那个昏迷不醒的仿生人身上。管他的呢,他想着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他现在就打定主意,要在这个仿生人身上找点乐子。在两轮摇晃与一轮拍脸过后,渡边终于意识到,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重启一个仿生人,但他知道怎么叫醒一个晕死过去的普通人。于是,他连拖带拽地把这具比他想象中沉上不少的躯体丢进了浴室中。
随着渡边拧开龙头的动作,连着花洒的塑胶软管在他手中猛地弹跳了一下,像条要吓退入侵者的蛇。带着锈味的水承受不住管内的压强,悉数喷溅而出,不仅浇了仿生人一头一脸,还打湿了渡边的裤管与附近的地面。红褐色的液体如血般蒙覆在对方的面容与衣物上,好似受了什么了不得的伤,引得渡边没来由地一怔。他下意识想伸手过去探探虚实,仿生人却自顾自地咳嗽了起来,像是被这股浓烈的铁锈味呛到了一般。渡边伸到半途的手在空中狼狈地转了个向,关上了淋浴阀。他没弄明白心中升起的酸楚从何而来,一下自乱了阵脚,从一旁的架子上胡乱扯了条毛巾,扔在了对方的脑袋上。
“先收拾一下自己吧,待会儿再和你算账。”语气中是他自己都倍感意外的悻然。他有种预感,自己不会喜欢那双眼睛看向他的样子。
渡边拍了拍裤脚沾上的水,心中暗骂了两句,转身便要走出浴室。拦住他的却不是另一只手,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。
“他死了。”
谁死了?渡边疑惑地回过头,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追上了他,却没真的在看他。那一刻,仿生人的目光宛如X射线那样,穿过了他有机的身体,望向了更渺远的、时空的另一端。也许是因为那扇空空的门洞,渡边感到自己被透视过的骨架漏风般嘎吱作响,好像韧带与软骨都被这寂然所侵蚀,只留下坚硬的钙质在体内龃龉相抵。答案在这无措的钝痛间骤然敲响:他真是个称职的拾荒者,一捡又捡回来一个二手货。仿生人可是特供给那些搬离地球的家伙们的,而他眼前的这位也不例外。只是他的主人,上一任主人的死,和他有什么关系,和眼前的这位又有什么关系?为什么仿生人说这话的样子,就像渡边早就知道答案一般?他可没有在大清早和人聊这种晦气话题的习惯。
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出口。渡边看见一点透明的水珠停在了仿生人的眼角,滑过脸侧,将那深红色的锈痕破开冲淡。原来仿生人也是会流泪的啊,他有些不是滋味地想道。
很快,渡边就知道了,仿生人能做到的事情还有很多。首先,他要求渡边称他为真田,并强调了他的名字,而非编号的重要性。渡边则任凭那些关于身份与尊重的鬼话从耳边飞过,打断道:“听着,铁壳脑袋,这儿是我的地盘,而你可不是我邀来的客人。我不在乎你姓甚名谁,我乐意叫你什么,你就得好好应着,除非你想让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。”
仿生人平静地看着他,表情淡漠得像是嘲讽:“我可以辅助你更好地完成工作,相信这个理由足以让你收留我。至于名字,你这么喜欢瞎取名,有没有想过给自己的左手取个名字?告诉我吧,然后你就会知道,我会怎样把你这个忠心的好兄弟打出粉碎性骨折。”
鉴于渡边还没有傻到要去和仿生人比拼掰手腕,他只好就这一点做出了让步。不过,他也没有当即答应仿生人,将其纳入他日常生活的一环,尽管这出奇地符合他的想象。但他低估了仿生人的行动力。第二天,仿生人真田就在内置恒定生物钟的指挥下,定时定点地冲进渡边的房间,体贴地拉开所有窗帘,并在渡边挣扎着想给对方一拳的同时,纹丝不动地把他请出二里地之外,也就是床底下。
冷静,渡边在心里告诫自己。现在和这高级玩意打起来,会骨折的只有自己。他的怒气直到干活的时候,确切来说,在拾荒的过程中,才稍稍消减了些许。收留一个仿生人确实比豢养一只栖息在屋顶的宠物实用太多。动物能给得了你什么呢?左右不过是呆望着你,从你的手边舔啃食料,再细细咽下。这点聊胜于无的陪伴更像是自欺欺人。渡边在一家电子宠物店工作过,穿着一套像是兽医的行头,为客户上门取走损毁的机械动物。他在把它们装上车的时候,总能在那柔软顺滑的皮毛下摸到由电子元件控制的内里,就像这个世界的秩序一般。全息设备、电子毒品,还有商品广告,这就是支撑着大多数人在这个满目疮痍的星球中活下去的幻觉。
不过,自我欺骗并非渡边的专长,最适合他的宣传标语还是各类废品的回收价格:铅酸电池一块五,负极矿屑两角五分。还有最值钱的一类:炮弹外壳,或是哑掉的地雷。只要能捡到这类东西,那起码一周吃喝不愁。显然,真田在这方面有着独特的天赋。渡边猜想,这可能要归功于他体内集成的特殊金属探测仪。可他总爱去留意一些缺乏价值的废品,像是卷成一团的磁带线,碎成半片的碟片,还有此刻他抱着的这把破吉他。
这吉他的腔体竟没有破开明晃晃的大洞,琴身也还算完整。渡边眼见真田轻轻拂掉了上头的尘土,试探着拨了拨弦。好在这是把尼龙弦的吉他,若是钢弦的话,怕是早已腐蚀成了空气。弦颤动着发出呜咽,声音勉强称得上清亮。真田皱了皱眉,将左手移到了琴头,试图调音,琴钮却不听使唤地黏在了旋扣上,他只得作罢。在试出几个走调的音之后,真田靠绝对音感研究出了一套音阶与和弦,并下意识弹出了一组熟悉的旋律。
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,坐在缺了脚的木头椅子上,拨弄一把旧得掉漆的吉他,这样子都只会滑稽得让渡边放声大笑。可真田捡起与弹拨的动作是那么的自然,就好像这是任何一个拾荒者,或者仿生人都会干的事一样。这让渡边心头的火气又冒了出来。
“你对待柴火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,”他挖苦道,“我不知道你还有演奏烧火棍的习惯。这到底是你受过的教育,还是什么人给你安上的程序?他们该让你替代那种做工简陋的铁皮机器人,去餐馆门口给人表演,没准能招揽更多生意。”真可惜,现在所有的烟草都被电子烟取代了,不然他真该点上一根,按在那把吉他的正中心。
吉他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燃烧起来,恰恰相反,真田平静地撂下了那把难以继用的吉他,解释说这并非他熟悉的乐器,只是有人领着他,教授了点皮毛的入门知识。这之后,沉默再次填满了他们之间的间隙。
渡边当然不会为此道歉,他只是有些疑惑,此时心中微微的悔意究竟从何而来。仿生人好像在他体内植入了一个新的器官,专司情绪的生发,而他尚未弄清楚,触发那些情感的要素究竟是什么。可要是说他们曾经见过又太过荒唐,比起挖掘自己的记忆,他更讨厌这无端的自我怀疑。
不论如何,渡边就这样怀着复杂的情绪,同仿生人一路无话地走进了落脚的酒馆。酒馆外头霓虹灯牌上“LSD”的“L”字依旧是灭着的,好像打从他第一次走进这里就没有亮起来过。也许“SD”可以用作单身老二(single dick)的缩写,他这么想着,心底一阵偷乐。一个面生的小混混靠在门框上,毫不客气地朝他吐了吐口香糖,他也回以一个粗俗的手势。酒保停下了手中擦杯子的动作,朝他点了点头。渡边张望了一会儿,发现经常和他聊天吹水的那帮狐朋狗友此刻并不在店内,倒也替他省了点事。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向人介绍真田呢。说是跟着我学手艺的新人?好像自己还得靠他的本事多挣一口饭吃。在这类零散的小镇中还算有些往来的人员与贸易,渡边来这儿也是为了销货。店内的黑板上歪七扭八地记着酒水菜品的价格,他向真田示意,对方却只要了一杯水。尽管天色还未彻底暗下来,店内却已经聚起了一帮醉醺醺的家伙,他们围着点唱机,扯着嗓子嚎着上世纪的歌谣。
It's a sin, 这是多么罪过啊, To keep this memory of you, 还留存着与你的回忆, When silence proves, 但你的沉默证明, that you've forgotten me, 你早已 把我忘记, The dream I built for us has tumbled, 我曾构筑的痴梦已然颓圮, Each promise broken like my heart, 承诺一一破碎就如我的真心, It's a sin my darling how I love you, 这是多么罪过啊 亲爱的 我是如此爱你, So much in love, 为爱付出如此深情, and yet so far apart, 如今却如此相互疏离。
渡边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枚硬币,朝他们走近,打算给点唱机换首曲子。他向来受不了这种唧唧歪歪的爵士,更何况是这种酸得掉牙的词。他的指尖刚探到硬币,那镍质的玩意就叮铃铃地滚落到了地板上。这一举动显然引起了那帮醉鬼的注意,他们借着酒劲,颇为不爽地朝渡边推搡了几把。经历了这漫长的一天,渡边更是没有向任何人服软的想法,直接照着为首那人的面门出拳打去,揍得对方朝着桌子倒了下去,震落的酒杯碎了一地。酒吧一下子热闹了起来,起哄声此起彼伏,但还没等这帮人动手反击,酒保已经下场拉住了他们。“要打可不准在店里打。”那副扑克脸此时更是冷峻地拉得老长。他面色不善地瞪了渡边一眼,而渡边只是满不在乎地扔下了一小叠钞票,转身走出了酒吧。
一阵尖啸在他拉开车门的同时从酒馆的方向响起。已经回到车上的真田闻声探头,朝他的背后望去。渡边不用看也知道,酒馆的玻璃窗户必然碎了一地,至于里头的人们又受了多大伤害,他也不大关心,从耳道出血到脑震荡皆有可能,但毫无疑问,点唱机,还有那把挂在墙上的吉他肯定无法逃出生天。音爆弹对死物的效果总是比对活物更为强大。
他坐上驾驶座的位置,得意地朝一旁的仿生人发话道:“我以为你会趁乱拿上那把吉他。”
仿生人脸上的神情转为了更深的厌恶。
“怎么,你一进店就盯着那玩意猛看,只靠眼神可不能说服一把吉他长脚,跟着你一块走。亏得我给你打了掩护。”他这次可不打算见好就收。
真田显然无比排斥他这惯犯一般的口吻。“是你自己非得找人不痛快吧。”他冷冷地回应。车子在他们对话的间隙无声地在夜色中行驶着。荒凉的近郊地表没什么特别的景致,只有路旁的灌木复制黏贴般不断从窗外出现又消失。直到渡边将车停在了一家早已倒闭的汽车旅馆院内,这颓败而模糊的画卷才停止了展开。尽管眼前建筑的外墙已经斑驳得现出了砖块的形态,但不难想象,这里也曾有过情侣扎堆,在车内欣赏着俗套爱情片的光景。渡边关上了车灯,四周的光源更是稀薄,放映机的荧光不复存在,只有一块巨大的发亮幕布倒扣在他们头顶上方。
“我听说,人死后是会变成星星的。”真田突然开口道。
“说什么瞎话。”渡边不禁嗤了一声,他笃定地指着北边的天空低处,说,“看见排成勺子的那七颗星星了没?那就是大熊座,顺着勺尖的那段距离再往东看,”他伸手描了一条线,“那就是小熊座的北极星。星星从来只有固定的位置,固定的轨道,有些星星这辈子连相遇的机会都没有,哪会凭空从天上冒出来。”
“没想到你还懂这个。”真田终于侧过头看着他。
“我有个弟弟。”他该珍惜这场来之不易的对话,尽管他没想清楚为什么,但他就这么介绍起了自己的家庭状况,“他小时候可着迷这些东西了,我们还买过一个活动星图。”他比划着一个圆盘状的东西,“尽管夏天能看到的星星是最多最亮的,但他总盼着冬天早点来,只有在那时候,他才能在上床睡觉之前看见猎户座升起。”
说到这儿,渡边在适时停顿了一下:“我知道你瞧不起我,可你看,我都没和你计较那扇门的事,要是换了别人,说不定你就没那么走运了。”
仿生人抿着唇,像是思考了片刻,最后回道:“我也没计较你给我浇得一身湿的事。”
渡边翻了个白眼:“你要说的就是这个?行吧,我要睡了。”他拉开车门,走向后座,“你找个位置关机休眠就行。”
直到他在后座躺定,还盖上了毛毯,前排才幽幽地传来了声音:“我们之前的车子可比这大多了,毕竟要装上整个乐队的设备器材。”
“现在还有乐队在现场巡演?我以为你们都被那些大公司收编了。”
“坚持现场演出是他的主张,当然,没有他,也不会有这支乐队,所以我们大部分人都尊重他的想法,但还是……”真田没再说下去。
也许他又一次流泪了,渡边想着。他不清楚仿生人流泪的原理,也许是出于某种机体自清洁的功能?可感情也是能被程序与线路模拟出来的吗,他想象不了。他能想象出来的,只有真田和那位不知名的前主人之间可能发生过的事。在现场演出受到管控的今时今日,他们所经历的大抵不过是背叛、阴谋、骚动、与几颗子弹——或许只有最后的部分才是最真切的,乃至打穿了时空,一直射向此时此刻,把这些压在发声装置下的话语也击得粉碎。
“我头一回那么讨厌这具身躯的结实。”真田又说道,“我醒来的时候简直又惊又喜,还以为自己的身体里也能流出红色的血。”
“你也别琢磨这些了,还是想想怎么能返厂维修吧,怎么会有像你这样分不清分不清锈水和血水的仿生人。”前排没有回应,渡边抬手在座位上敲了敲,依然没有答复,看来这个任性的家伙又关机了。也好,他想,一个想死的仿生人,怕是没法只用头脑发热来做解释,没准刚刚是他系统过载。他可想不出,谁能有这么好的脾气,对一台故障频出的机子还能好言相向。他在后排翻了几个身,好一会儿才真正睡着。
也许是因为前一晚的对话,等他们再度上路的时候,车厢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。不过仿生人大多时候还是扭头看向车外,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渡边不愿自找没趣,顺手打开了车载电台,可这玩意有着它自己的想法,呜哩哇啦地响起了一段唱着鸟语的歌。渡边不耐烦地摁着调频键,但显然没法使它改变主意。
“其实这首歌的歌词还挺有意思的,不过我也不太喜欢这个曲风。”真田转过头来,盯着电台的位置,说道。
“你能听懂?看来你搭载的语言模块够多的。”
真田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解释说:“有这么一家人,开着租来的房车踏上了公路旅行,结果因为下着暴雨,在半途出了事故。主人公心想着,这就是尽头吗?”
“哈。”渡边干笑着,“听起来够惨的,那就更没什么听下去的必要了。”他再度戳着不听使唤的按钮。
“让我来吧。”真田拍开他的手,指尖的位置褪去了皮肤的外观,打开了一个端口状的物件,对接上了电台的接口。一阵沙哑的杂音过后,电台的声音果然停了下来。
“你想听点什么?”真田问道。
“你那天用那把破吉他弹的那支曲子。”渡边不假思索地回道。
“这是他生前写的最后一首歌。”真田肉眼可见地低沉了下去,但歌声还是从扬声器中传来出来。“歌名是你眼中的光芒。”
前奏中的吉他声更加清晰明亮,落进渡边耳内却化作了一段模糊的底噪,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从中上浮,但他依旧听不真切。恍惚间,他回想起了先前接送过的那只电子羊,机械制的动物和着他轻抚的动作,发出了录制好的叫声。他就这般在编写好的程序中,享受着那贴着手心的触感。
如果那份心情是一种虚假,那他现在所拥有的能称得上真实吗?
“我就比不上他吗?”渡边突然问道。
真田愣了一下,接着笑了起来,笑得连好看的脸部线条都拧在一起。“你为什么想和他比一比?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,至于你……”
“您的专职司机正为您服务。”渡边没好气地插话,手搭在喇叭上按了两三下。
“你姑且算是个临时的旅伴吧。”真田下判决般说道,手指在导航上点触着。“好了,我们现在要去哪儿?”
他们一路经过了不少地方,大部分的风光都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和说不上友好的当地人。真田似乎更钟爱人文类的景观。渡边看见他默默立在某间博物馆的废墟前,仿佛在献上哀悼。渡边很难说自己能理解这种情绪,但当他们在大盐湖前驻足时,他还是认真欣赏起了眼前的景色。湖的四周尽是裸露的盐滩,土与盐混在一起,灰黄的色调倒是和路边杂草的枯黄搭配得正好。湖水潮湿中带着暖意,咸腥的味道孕育不了淡水中常见的鱼虾,却是嗜盐的卤虫与盐蝇的天堂,偶有栖息的候鸟在此间亭立,低头觅食。
在这方荒寂的天地间,最壮观的还是被废旧的跨湖铁路一分为二的湖水,紫红与碧绿似乎仅隔了细长蜿蜒的一线,却就此囿于各自的水域之内,不得相融。
“要下雨了。”仿生人突然说道。此时空中无风无云,碧蓝的天静静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。盐湖上却骤然掀起了大浪,六七米高的水幕直直扑了过来,快要涌上他们脚下的土地。渡边拉着仿生人,赶快回到了车内。
油箱的指示停在低位,可仪表盘疯狂地转着,车子以两百码的时速向前驶去。渡边眼前只有不断延伸的公路,即便极目远眺也只能望见一团模糊而浮动的影。 什么东西遮住了太阳,让天色暗了下来,不,整个世界都被裹进了白色的茧子里,层层菌丝早已吸干了外头的光与热,并欣喜地为腹中即将孕育出的果实而收缩蠕动。
渡边下了车,副驾驶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空了出来。他回头看了一眼这辆满是尘土的皮卡,电台还适时地放送着乐曲,深情的男低音回荡在耳边,“爱着我就像不会再有明天”。
真田在地下室里等他。眼前的设施像是SEBR的某处秘密基地,但不同于明亮而充塞着仪器的实验室,或是武装人员的训练模拟间,这里色调暗沉压抑,四周密不透风,像个直沉入地面的圆柱体。四周曲面的墙上镶着无数面屏幕,像镜子,又像水波。
“你不是他。”
真田转过身,他的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,脸上是一个天真得近乎羞怯的笑:“我是他又如何?不是他又怎样,我在这儿只是因为你想见他。”
他手边的一面屏幕上映着渡边的面容,白色的菌丝从他惊恐的眼中爬了出来,像块白布一样覆住了他的脸。在宿主停止呼吸后,它们将继续在皮肉中扎根,撑破血管,接着用自己的形态改造宿主的样貌。一朵朵幼小的蘑菇沿着主要的动脉绽裂出他的体外,菌盖下的孢子随风舞动,在死去的躯壳上创造出新的生命。密密麻麻的蘑菇逐渐开遍了他的全身,直到他的心脏与大脑也被缠上细韧的菌丝,接着,体外的蘑菇相互贴近,抱紧了它们的同伴,独立的个体菌种慢慢消融,直至合为一体。
名为“渡边”的人类不复存在,只有被菌丝驱使的空壳摇晃着向周围的人群发动攻击。
“你还是有几次成功杀了他。”“真田”低头挑着自己的指甲,说道,“不过死在他的怀里也没让你的绝望消减多少,真是美味。”
他轻松地躲过了渡边挥来的拳头,确切来说,拳头打中他的感觉就好像打中空气一般,下一秒他就闪现回了原地。
“都过了多久,你竟然还没欺负够这张脸,你自己不觉得意外吗?”那人还是笑吟吟地看着渡边,而渡边只能强忍着怒火,不再出拳。
“看来那帮疯子说的是真的。”他歇了一会儿,方才从齿缝里挤出字来,“你是应着愿望而来的。”
对方没有搭话,只是又看向了另一面屏幕。画面里的渡边在化作菌丝人之前已被同事们彻底射杀,不稳的脚步像是等着某个缺席的怀抱。
“不过,我可不缺实验品呢,”“真田”终于看向了他,眼神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,“你能用什么来交换呢?他吗?”祂指了指自己。
渡边迟疑着,没有给出回应,倒是对方见状大笑了起来。
“真可怜啊,”祂说,“你都不清楚自己的愿望是什么,怎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?你以为你在期盼的是一种可能,我顺手替你算了算,结果真是太有意思了。”
墙上所有的屏幕陡然发出了亮光,一幕幕景象走马灯式的在半空上演。鲜血、菌丝,与喊叫声瞬间淹没了他的感官。
“像你这样拼命扇动起翅膀,妄图有所改变的蝴蝶远不止一个。这不仅需要代价,更讲究概率,毕竟在这混沌之中,一切皆在分裂与变化。但总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,也就是说,你与他之间,只有负一千种可能。”
那张与真田别无二致的脸贴了上来,问他:“还记得你对他做了些什么吗?没关系,我很乐意再品味一遍你的痛苦。”
刹那间,渡边身后的屏幕都停止了播放,它们睁开眼,摄影机的镜头转向,他眼前的画面也随之回到了很久之前。
他坐在一家电影院的座位上,放在他左手边的爆米花还散发着焦糖与玉米的甜香。地板黏乎乎的,不知道被洒过多少杯饮料。荧幕上播着老旧的黑白电影,里头的女主角对着观众大声嚷嚷着:“他们跟我说先乘欲望号街车,然后换乘公墓号,过六个街区以后下车,就是埃里西安地段!”
他的心思全没放在这里。他只是拽着真田,随便找了家还在营业的电影院,看着他乖乖地掏出零钱,买下两张影票与一筒零食,便推搡着对方迈进了影厅。
他在真田摸索着座位的间隙一把将对方推到了邻近的位置上。“费那个劲干什么,”他居高临下地看向对方,放映机的光打在他的脸上,映亮了半边面孔,“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。”
有那么一刻,真田似乎愣了一下,但很快就顺服地跪在了暗得连污渍都看不清的地板上。他熟练地解开了渡边的腰带,脸隔着内裤贴着他渐渐抬头的阴茎。他的气息落在这敏感的部位,像羽毛落进火堆。
渡边按住了他的头,感受着对方口腔内温热的触感。真田已经学会了收起牙齿,但舔吮的动作还总是磕磕绊绊的。舌头在有限的空间内擦过柱身,弄得渡边说不清是麻痒还是烦躁。
电影里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念着台词:“那班叫做欲望的电车这个钟点还在轨道上吱吱嘎嘎地开着?”这声音吵得渡边更是心烦意乱。
“要是你没给我舔出来,我就要让你家里人见识见识,你是个多没用的婊子。”他俯身在真田耳边威胁之余,还在对方的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。
疼痛使他身下之人瑟缩了一下,连带着口腔也跟着收紧。他嘴里骂了一句,手不禁搭上对方的肩膀,在濒临高潮之际退出了那个湿热的洞口,射在了真田的脸上。白浊沾上了他的睫毛与闭紧的双眼,在这尚未落幕的电影院内,他来不及合上的嘴配合着略显迷茫的神情,宛如一场劣质的滑稽戏。
渡边想托起真田的下巴,好好欣赏自己方才的杰作,再嘲笑对方的无用,连嗦根屌都做不好。他会为此在重新硬起来之前,惩罚性地在对方身上留下更多的淤青与牙印。他们会再做上一轮,直到身下的木头椅子发出的声响盖过真田微弱的喘息,直到他脸上的汗又与泪水混在一起。
什么都来不及了,街车启程的铃声已然响起,召唤着他。渡边知道自己无路可退,但他停在车尾,不住地向后望着,趁着列车还没开远,也许,至少能有一只挥舞的手为他送行。
“你爱他吗?”他在曲子放完之后关上了车内的电台,向仿生人发问。
对方的答案已经藏在了脸上轻松的笑容里,所以他没能问出那个问题。
窗外的景色仍是一成不变的干土、杂草与岩石。灰黑的公路在他们眼前无尽延伸着,而他希望这尽头永远也不要到来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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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那些回到奥梅拉斯的人Self-Preservation语无伦次的读后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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